小小说大世界 2020年7期
李方:对于小小说创作而言,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说小。
火车上
远途旅行,我喜欢坐火车。一方面是从经济上考虑,可以节省不少;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乘飞机那样地一晃而过,缺乏过程,也就减少了旅途的乐趣。
但不管是飞机还是火车,吸烟都要受限。好在火车上设有吸烟处。黄昏时分登车,行李处置妥当,漫长旅途开始,外面夕阳正好,离愁别绪正浓,恰好可以在晃荡中的列车上抽支烟来排遣。
我面对着夕阳,将自己笼罩在淡淡的蓝色烟雾和柔和但饱满的夕照里,看着远山的灰暗轮廓和傍着铁路线的湖水的万点金光。身后传来女人犹疑而轻淡的问候:这……真的是你吗?
我转过身去,看到女人手里夹着一支女士抽的那种细烟,已经快要抽没了,轻巧地站在车厢连接处的另一边,一抹夕照让她通体发亮。
她当然已经不年轻了,但是白色的吊带,黑色的短裙,网丝所围困的长腿以及黑色的高跟所构成的整体形象,还是让人惊艳。
起初我不太敢相信是你,但看着你抽烟的背影,我才打算冒昧地问一声。
你怎么…… 也在这列火车上,去北京吗?当看清是她时,我只能用这句惯常的问候代替惊讶。
不。回包头。请给我一支你抽的粗烟吧。
她早先在县城是图书馆的管理员。我的正经职业是在图书馆隔壁的小学里任教师,但业余时间不是待在图书馆里读书,就是坐在单身宿舍的桌子前写小说。现在我是作家了,但我不确定她是否还是图书管理员。
那件事后,我调回了包头。这次是到银川参加一个姐妹的葬礼。你应该也还没有吃晚饭吧?我们到餐车去吧。
相互都在灭烟处的铁盒子里捻死了烟头,穿过长长的卧铺车厢,向餐车走去。就像多年以前,我们躲过众人和他丈夫的眼睛,走在图书馆幽暗的林荫道上一样,她在前面,我紧跟在后面。
点完了简单的饭菜和冰镇饮料之后,我们完全像一对外出旅行的夫妻一样面對面坐了下来。
你说你到银川参加葬礼,这样的穿着似乎不大合适啊。我将双肘撑在餐桌上,绞着双手,无话找话。
女人哼着鼻子,出着冷气,说:我总不能把葬礼的气息带到火车上,带到我的生活中去。
那么,是谁呢?
我的闺蜜,你不认识。不像现在,一个人如果喜欢一个人,全世界都会知道。但是,我为她感到不值。
什么不值?
如果不爱了,就要懂得放手,不然就是相互折磨。现在是一个流行离开的时代,但好多人并没有学会告别。她也一样,死缠烂打了这么些年,最终被丈夫用榔头砸死了。
我不再看她,喝了一口冷饮,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夕阳正被山峰吞没,天空血红一片。
就像当初的我们,如果我不选择调回包头离开县城,离开你,结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火车上回忆往事了。
这个必须承认,我收回了目光,垂下头颅,既像是忏悔,又像是她说的在回忆往事。
我们点的主菜是剁椒鱼头。整盘子就一个不知来路、鱼身下落不明的鱼头。嘴张着,像一个人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眼睛圆睁着,似有不甘,想看清些什么。那些覆盖在鱼头上的红色辣椒,就是撒在往事伤口上的红色的盐。我们吃得很少,饮料又点了双份。
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当然我们都受了伤,但我觉得我已经结婚了,我的责任更大,因此……
其实你可以不走的,我是单身,没有家累,而且是男人。
时过境迁的言不由衷,女人当然察觉到了,所以她说:别犯傻了,你当时充其量只是一个大男孩,他才是男人。既是你选择了离开,让他生活在一个人人皆知他妻子红杏出墙的环境里,他怎么承受得了?
那么,你们现在,还幸福吗?
你说呢?他在调回包头的第二年就在淖尔湖钓鱼时淹死了。
车到包头已是午夜。在此之前,我们就那样相拥着坐在她的卧铺上,异常地安静和沉默,就如周身的黑。但我们相互都没有提出留下电话或加上微信。很多情况下,坚硬的生活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在包头送她下车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卧铺上,和衣躺下,就那样睁着眼睛,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北京黎明的天空。
独霸角
我第一次去帮扶户赖青久家,是队长龚海鹏陪着去的。车从刘湾、滴垴、下寨几个小队驶过,七扭八拐,从谷底爬上梁顶。道弯路窄,但都已硬化,还不算太难走。远远地看到山嘴上有几株落完了树叶显得灰黑的树木和一户人家高耸的蓝色屋顶,龚队长让停车,说:前面车不能走了。秋天的时候已经挖开了路基,打通最后一公里,现在天冻了,没法硬化,停工了。
只好拿上扶贫手册、各种表格,步行前往。
一边躲避着挖虚的土,一边听龚队长讲赖青久。
这人是个独霸角,跟谁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大集体的时候,几乎和队里的每个人都闹过别扭。别说其他人,连自己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都不对付,打架吵嘴住不成邻居,搬到这个山嘴上来了。
我心里一沉。独霸角是西海固的土语,谓人性格孤僻,待人生冷硬倔。摊上这么一个扶贫对象,工作怕是难以顺利。
还未到门口,当路一根绳索,栓在路两边的枯树上。
龚队长说:看!如何?好端端人、车走的个路,给你用绳子拦了。
赖青久五十七岁,快六十了,眼不花,耳不聋,腿脚连便。问:干啥的?扶贫的?拿的啥?
我说:今天只是来认个路,见个面,填表掌握一些基本情况。你抽烟吗?不抽?那我也不抽了,免得让你受二手烟的害。我拿出烟敬他,以便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见他不抽烟,只好作罢。我又问:老赖,干嘛在路上拉绳子啊?
赖青久很生气:硬路挖成了虚土,又不硬化,人来车往,尘土飞扬,挡住,不让他走。
这是路啊,怎么能挡呢?我给他劝解。
赖青久大手一挥: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这里不让走,他可以弯着走。山下边还有一条路,全硬化,又不远,不过多走十五公里罢了。
初次见面,不好搞得太僵,了解完大致情况,填好表格,就道别离开了。
清明前后,栽瓜点豆。抽了空,第二次去老赖家。这次因为正在硬化道路,施工车辆较多,所以将车停得更远,和陪同的妇女主任一同在人欢马叫的施工路段的边上走。
妇女主任说,独霸角就是独霸角,说话办事就是跟人不一样。前些年湾里种西瓜,也是个收入。他拉瓜到街上去买,别人问瓜价,多少钱一斤?他说一毛。别人说少价吗?也就是那样随口一说,实际上瓜价人人都知道,就蹲下来挑瓜。结果他说:少价。两个五分。你想谁还买他的瓜?去年搞养殖,他老婆养了头母猪,下了猪娃子,让他用摩托车捎到集上去卖。别人问:猪娃子好着吗?他给人家来一句:不好,害病着呢。
我说:这不纯粹跟人抬杠吗?
妇女主任躲着驶过的车辆笑着说:就是呀,害得他老婆背篼里装上猪娃子集集不落地去卖,又不会骑摩托,害惨了。
好容易到了赖青久的门前,绳子没有了,换成了两根长竹竿,打着叉挡在路中间。进了门,妇女主任说:老赖啊,市上……
老赖背着背篼,手里提着铲子要出门。问:干啥的?扶贫的?
我说:老赖兄,去年冬天我来过,今天来是核实一下,给你的化肥和薄膜送到了吗?送到了?送到了好,请在手册上签个字,也不敢耽误你上地。可是,赖兄啊,干嘛还挡着路啊?拿掉吧。
赖青久把手里的铲子气得扔了,说:拿掉?拿掉还不把我家门口当骡马市场了?化肥是拿来了,往家里抬的时候把袋子扯破了,化肥撒了一路,害得我扫了好半天。
妇女主任脸上挂不住,说:他叔,你把路挡着车上不来么,这么远的路抬上来,可不扯破了。
赖青久仰头怒目:你又没来,你又没抬,你见了?
弯腰拾起铲子回手扔到背上的空背篼里,就要走。
我沉下脸,拦住他:赖兄,撒了的化肥再补给你一袋都行,但你得把路障撤了。这是众人走的路,你不能这样。
咦——一袋化肥两卷薄膜就能指挥我了?路是众人的,但家门前这一截是我的!
我们只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出来,先走了,他在身后恨声恨气地锁着大门。
到了秋天,基础母牛入了栏,非得签字不可。但我心里发冷,不想再上山爬洼到山顶上去。我跟村支书说:你啥时候去老赖家顺便把扶贫手册带去,让他把字签了。年轻的支书连忙摆手说:那绝对不敢。别人的可以,老赖不行。你去了他多少还给点面子,我去了那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呢。
这也是实情。现在村上的工作不好搞,村民和村干部之间,有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膜。只好憋着气再去。车一直开到赖青久家门前不远。一根粗壮的长椽横空而过,两头用长钉死死地钉在路两边的那两棵枯树上。车只能停在这里了。
支书说:我们钻过去吧。
我说:不。
我掏出手机拨打赖青久的手机。
谁?打电话啥事?
老赖将头从大门里伸出来,望了望,关了手机,向我喊:基础母牛已经拉回来养在圈里了,没啥事我关门了。
我厉声喊:老賴,过来!
老赖趿拉着棉拖鞋,吸着鼻子,边走边说:天气冻得人淌清鼻呢,出来干啥呀?
我说:天寒地冻是实情,一万块钱的母牛也养到圈里了,签个字你都怕麻烦?你这人是不是太有点不知好歹?
老赖签了字,手扶着拦路的横木,平视着我的眼睛说:别说一头牛,就是给上十头牛,也是政府给的,又不是你给的,我有啥不知好歹的?不是看你大冷天跑一趟,我连字都不给你签。
说完转身回去,哐地一声关了大门。
我和支书站在寒风里,显得很无奈,甚至看上去可能还有点无聊和滑稽。天上飘起了雪花,我们也匆匆忙忙地走了。
要知道,下了雪,开车走山路是很艰难的,也是很危险的。
吴裕泰里的刘小姐
旧城区通向新市区的路是康宁路。原来没有,是把凤凰岭拦腰挖断新辟的。这不免会坏了新、旧两城的风水。但是有办法,在路的上方架设了一条灯火辉煌的彩虹桥,把挖开的山头衔接了起来,然后将凤凰岭打造成城中公园,反倒让人觉得,原本就该这样,心理上有了不小的安慰。在彩虹桥靠近旧城的一侧,路的北面,是新建的第十八小学,正对面,路南,是太阳城的房产,沿路的商业旺铺中,有一家吴裕泰。
吴裕泰是百年老店,全国连锁。吴裕泰正经是经营茶叶的,现在开设的连锁店,却是吃饭喝茶混搭,这家也不例外。青砖灰瓦的店面,绿色字号高悬,朱红大门迎客,门柱上一幅对联:雀舌未经三月雨,龙芽先占一枝春。这是个优雅静谧的所在。
我是个靠名声混饭吃的人。惨淡经营文字多年,浪得虚名已久,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有人就需要你的这点虚名来抬高身价,冒充高雅,又不免让自己飘飘然。世风日变,浑然其间,你只能被时代挟裹着向前。今天,是足浴城的老板请客,给各个包间起个艳名,以招揽顾客,所以请了我来。
在饮茶抽烟等人的时候,有个显然不很年轻的服务员两次来雅间清理桌面,倾倒烟灰。第一次我觉得眼熟,第二次我认真看了,确定是她,才装作去上洗手间,在雅间外面,轻轻唤了她一声:果然,她就是三十年前蔬菜店里的小刘。
这家蔬菜店是商业系统开的,门面很小,是在平房临街的墙上开了一个长方形的窗口。营业的时候,把焊的铁窗向外打开,两边用铁条将窗子撑起来,就可以看到里面货架上摆放的蔬菜。都是一些大路菜,不名贵。葱、韭菜、菠菜、莲花白、洋芋、芹菜、小白菜等等。冬春季节,却只有洋芋、大白菜和红皮白心的鸡大腿葱。那时候城郊的蔬菜基地还没有建起来,更没有塑料温棚,交通运输又不行,蔬菜的品种很单一,跟当时旧城大街小巷人们的服饰一样,都是灰溜溜一片。里面有好几个营业员,大都是一副对顾客爱理不理的样子。
二斤韭菜。二斤。多了多了,取掉些。
这芹菜连着根卖,光根上沾的土就有三两。
这小白菜蔫得连一点儿水份都没有了,还跟早上一个价?!
嫩得出水的那是小刘,你买不起!这是营业员的一句话。
顾客朝蔬菜店里伸头一看,小刘果然没有在。
小刘在,那当然一切都好说。谁都愿意在小刘面前多待一会儿。但谁也不愿意被小刘挖苦一顿,或者让小刘瞪一眼。
蔬菜店窗户外并不全都是等着买菜的顾客。比如我们这些中专学校里三年级将要毕业的学生,更多的是一些在家里等待就业的青年。只要有时间,就会跑到蔬菜店里去看小刘。
我们往蔬菜店里去的路上,打赌是必须的。一方说,今天小刘肯定在。另一方就说今天小刘肯定没上班。如果小刘没上班,大家就会觉得很遗憾,很伤感。更奇怪的是打赌内容:今天小刘肯定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或者,今天小刘的衬衣领子肯定在外衣里面。输的一方,要出钱为赢的一方每人买一颗西红柿,有时候是一根黄瓜。
小刘有两件的确凉衬衣。一件白色,钮扣是黑色的,很小;另一件是粉红色,却钉着形状很别致的蓝色钮扣。小刘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的情况多一些。
刘祥生是个比较新潮的人,戴着一顶解放帽。不知是出于追求时髦,还是为了保护帽子,用书纸编织成腰带状的一条纸链,衬在帽子里。所以帽顶很高。他也去蔬菜店看小刘,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上课时间到了,还爬在窗台上不动弹。
蔬菜店里的小刘对别人不买菜而专看她已经显得很平静了。所以低了声对刘祥生说,你是不是该上课了?
刘祥生才脸红脖子粗地喘着气跑到教室门外喊报告。
老师语调沉稳地问,干啥去了才来?
刘祥生擦着汗。说,睡着了。
老师情绪激动地说,你别再鼻子里插葱装象(相)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到蔬菜店里看小刘去了对不对?!
笑得满教室的桌椅板凳都跳起来。
我与吴裕泰里的刘小姐并没有谈论很久。我心情和语调都很激动地说了她当年在蔬菜店里的情形,她只是隐约地记得我而已,平静着脸色,不断地拧着手里的毛巾。她说商业系统后来散了,她买断了工龄,失去了工作,曾经在商城摆了很长时间的地摊,但丈夫卷了钱跟另一个女人跑了,她折了本,只好不做,现在自己找工作,缴养老保险。“再干两年,就到期了,可以领养老金了。”她微笑着说。
那天的饭吃得并不愉快。足浴城的老板晃动着手指上硕大的钻戒,光芒刺射着我脑海里的刘小姐。他要我选古今中外二十四位美女来命名二十四间雅包,我斜着眼睛对他说:你就不是一个正经的生意人。你为什么不按二十四节气来命名呢?每一个节气,都对应着自然的规律,也对应着人体上的诸多穴位。在每个节气里按摩不同的穴位,人的身体才会和自然相和谐。美女和你的生意有什么关系?!他恍然大悟,说:高,实在是高!必须敬酒。
我没有喝酒,从吴裕泰里走了出来,我感觉我走过了自己的三十年,也走过了蔬菜店里的小刘的三十年,但没有再看见吴裕泰里的刘小姐。
作者简介:李方,鲁迅文学院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第32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高级研修班(编辑班)学员,鲁迅文学院西海固作家研修班班主任。现为固原市文联《六盘山》文学双月刊执行副主编,宁夏文学院签约作家。先后在《寧夏日报》《朔方》《飞天》《中国作家》《安徽文学》《文艺报》《章回小说》《青年作家》《短篇小说》《黄河文学》《佛山文艺》《中国铁路文艺》《山花》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被转载、转播或入选文学作品集。出版散文画集《梦境额济纳》(合作)、《传奇·李方微小说精选集》、长篇文化随笔《一个人的电影史》并获《黄河文学》双年奖及首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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