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一九八六年暑假,父亲跟村里几个叔叔约好同去西安打工,我执意要跟着,父亲拗不过也就同意了。
天还没亮,我们就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两碗荷包蛋,让我和父亲赶紧吃,怕我们赶不上去西安的火车。母亲不停地催促着,我和父亲胡乱吃完烫嘴的荷包蛋,匆匆出了家门。父亲背着行李,拉着我跟村里另外几个叔叔会合,一起坐汽车到杨陵,然后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火车的样子:那时的火车有一个看起来很笨重的车头,且黑得出奇,只有两边大铁轮内侧是血红血红的。火车开动时叫声很大,喘着粗气,头顶还冒着浓烟,就像一头被鞭子抽急了的大铁牛。
我坐在窗边,兴奋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又好奇地扫视着车厢内千姿百态的乘客,一切都那么新鲜。车到武功的时候,广播上通知列车员开始查票,同行的一位叔叔因为没买票吓得钻到厕所里不敢出来。
车厢过道不时过来一个推着小车的列车员,有卖报刊杂志的,有卖新奇玩具的,也有卖盒饭的。我拽了拽父亲的衣袖,小声说:“爹,我想吃米饭。”父亲扭头问我:“早上不是才吃过么,怎么又饿了?”被父亲一问,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并不饿,只是看着那盒饭馋得不行。父亲兴许是看出来了,问列车员道:“盒饭多少钱?”
“三块!”列车员答道。
“这么贵啊!”父亲小声说了一句,然后从干瘪的烟盒里找出三元钱给我买了一份。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塑料饭盒吃了起来,才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推给父亲。那盒饭虽然样子好看,可味道确实不怎么样,炒西红柿就只有酸味儿,酸得我牙痒痒,炒茄子倒不如说是水煮茄子,一点味道没有。父亲一边吃一边说:“这米饭有个啥味么,哪有咱家的饭好吃?”
父亲干活的地方是在西安钟楼附近的大华饭店,那里的楼层整体装修。
白天,父亲和叔叔们在楼上干活,我就坐在工人宿舍的大通铺上写暑假作业,写累了就在宿舍里玩一会儿。下午放工后,在工地上吃过饭,父亲就带着我去大街上转,这城里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新鲜的:那远处青色的城墙,街上来往的车辆,各种小吃散发出的诱人的香味,人行道上穿裙子露胳膊露腿的城里女人,傍晚时分街上如梦似幻的灯光霓虹……所有的这一切,我在从前的生活里是不曾见过的。我们从东大街转到北大街,又从北大街转到西大街,钟楼周边的大街小巷都转了个遍,我时常分不清东西南北,总觉得转了很远,却不想一抬头竟然又回到住处。
晚上,宿舍里蚊子特别多,虽然支了蚊帐,可那蚊子的叫声还是吵得人不能安睡。这时,父亲就带我去楼顶乘凉,给我讲故事。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高楼,对我说:“你看,那个钟表大不大?”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座高楼顶部是一个塔楼,塔楼的立面镶着一个方形的大钟表,上面只有时针和分针。目测过去,那钟表的指针长度也抵得过一个成年人的身高了。父亲说每天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那大钟表都会整点报时。正说话的时候,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东方红,太阳升”的旋律,紧接着就响起洪亮的钟声,一共响了八下,父亲说现在是晚上八点了,这让我觉得非常神奇。
西安报话大楼
第二天,我们还专门跑到那个大钟表跟前去看,才知道那座楼叫报话大楼,位于西华门十字东南角,在塔楼的四个立面同一高度镶着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钟表,分别朝向西安古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这不能不算一个奇观。
有一次,工地因为材料短缺没办法施工,就给工人们放假。父亲带我去了西安两个大型百货商店——唐城百货大楼和民生百货大楼。 在这里,货品种类丰富,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城市带给人们的便利:成百上千种商品汇聚在一处,人们几乎不用多跑路就能把需要的东西买到。而在我们乡下,要买一盒扑克牌还得跑七八里路去乡上的大商店才能买到。这就是差距啊!
还有一次,父亲加班,几个叔叔放工后带我出去遛街。我们在大街上转悠了半天,看了很多新鲜好玩的东西。走着走着,我突然看见街对面一个城里女人向远处招手,因为她手臂动作幅度很夸张,便引起我的注意。她抬起胳膊的瞬间,腋下露出一团黑乎乎的毛发,我当时被吓了一跳。我一直都以为,腋下的毛发跟下巴上的胡子一样,是成年男人的专利,所以,当看见女人也长这东西就觉得太不可思议。我用手拽了拽叔叔的衣服,指着那女的,嘴里喊道“毛,毛!”身旁的叔叔赶紧拉住我的手,捂了我的嘴巴,不许我大喊大叫。叔叔在我耳旁悄悄地说,在城里不能乱指人,更不能大喊大叫,否则公安会抓人的。我急忙闭紧了嘴巴,不敢说话。
工地上早晚吃稀饭,有馒头、包子和小菜,中午一般吃面或者米饭,我也不挑食,父亲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也吃得习惯。
有一天,吃过午饭我就没见到父亲,下午找遍整个楼层还没见父亲,便找那些熟识的叔叔去问,谁知那叔叔却说,你爹跟西安这里一个阿姨走了,以后恐怕也不回你农村的家了。就是这一句玩笑话,让我整整难过了一个下午,眼睛都哭肿了。
从这件事情之后,我就有意识地跟紧父亲,生怕叔叔的玩笑成真。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和几个木工手艺好的叔叔被临时借调到自强路一家食堂作装修。我说什么都要跟着去,父亲没办法就带了我。
食堂的主任姓高,是个穿裙子的漂亮阿姨,她见到我,喜欢得不行,硬是拽着我去附近买了一大盒好吃的给我,有苹果,各式各样的糖和瓜子。高阿姨对着干活的叔叔们说:“这是我给孩子买的,你们大人可别偷吃!”有个叔叔回应着:“不吃不吃。”其他叔叔便发出一阵哄笑。
我拿了几颗糖装在口袋,把盒子交给父亲保管,然后就一个人在食堂门口玩。旁边有几个城里的小孩在玩游戏,我想加入他们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主要是因为我那时满嘴乡下方言,再听听人家,那可是一口奶声奶气的普通话。父亲和叔叔们忙得不可开交,高阿姨也忙着准备午饭,我站在那里形单影只,直觉得无聊极了。
于是就悄悄离开了大人们的视线,自己寻找回大华饭店的路,凭着记忆往前走,每走二三十米,便回头看看,记一记路,万一回不去还可以原路返回。当走到西安北城墙外时,一下子傻眼了,城墙的门洞都很像,我找了两个门洞都不确定早晨来时是从哪个门出来的,无奈只得顺原路往回走。当我快到食堂时,看见父亲正急匆匆地向北边走,我忙叫住父亲。父亲黑着脸,把我拽过去在屁股上就是几个巴掌。叔叔们及时拉住父亲,这时,我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因为没给大人们打招呼,父亲发现我不见时,跟几个叔叔分头在附近找了几条街道找不见我。
中午的时候,午餐是食堂的招牌小吃——小笼包,那包子小巧玲珑,香气扑鼻,一口一个,口口鲜香。叔叔们饭量大,都是拿盆盛,还有生啤酒,不限量,管饱。大家吃得都很开心,对高主任的招待赞不绝口。
第二天,父亲让我好好待在宿舍写作业。我自知理亏,又想着还有高阿姨送我的一大盒好吃的,便答应了父亲。
自强路那边的活干了大概十天就结束了,又过了一些日子,父亲还带着我去马旗寨油库干了大约一星期的门窗活儿。油库里有很多空油罐,里面有些黑,走进去一说话还有回音,蛮吓人的。临走时,看门的老大爷问我上几年级,我说收了假就上三年级了,大爷说,好好学习,将来当个工程师,我腼腆地笑笑。我并不清楚工程师是干什么的,但我想那一定是个好职业。
工地的生活日复一日,白天噪音大,习惯了也就不觉的。来了差不多二十天,我的暑假作业就写完了。
回家之前,父亲专门带我逛了我最想去的西安动物园。
那天我们从钟楼乘车到金花路,然后在动物园门口买了票,门票那时大约是五毛钱。动物园里面有很多动物,每种动物都有自己固定的区域,周围用篱笆、围墙、铁栅栏或钢丝网隔开。我们虽是走马观花,也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看了锦鸡、孔雀、老虎、狮子、长颈鹿,还看了棕熊、河马、大象、金钱豹等等。其中,我最喜欢看的是猴子和大熊猫,在这两处逗留的时间也是最长。那些猴子有的眯着眼打瞌睡,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捉虱子,还有的像顽皮的孩童互相打闹。游客扔进去的香蕉,它们一眨眼功夫就抢个精光。大熊猫憨态可掬,虽然没有猴子那么顽皮,但着实可爱极了。至于那些猛兽,父亲怕吓着我,只允许我远远地看看。当我们准备出园的时候,有一只猴子不知怎么跑出来了,我想凑上去看热闹,却被父亲一把拉住。父亲说狗急了也会跳墙,更何况是猴子,万一被猴子咬了或是抓破脸,那都不是闹着玩的。
坐火车回家以后,我在小伙伴面前美美地炫耀了一回,当我说自己坐过火车时,润奇立即说,谁没坐过火车?我便问:“那你说,火车上有没有炕?”润奇想了想,说:“有啊!没有炕人坐在哪里?”我立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压根没坐过火车,还胡吹牛!”润奇被我说得不好意思。
那年的暑假很快就过去了,但是暑假里发生的事情我却一直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父亲那时一天的工资还不到五块钱,可是在西安的一个月时间里,却极大满足了我幼时的好奇心,让我度过了一个别的农村孩子不曾有过的暑假。
(2021年10月7日完于杨凌)
标签: 爸爸带小孩玩地方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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